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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君后言重。东海规矩繁多,要领教起来也不是三两天的事。”
凌波只跟着自家主人眼色行事,见状也不得不以仆婢之礼纳了个福。
她如今不敢直接对我迎头挑衅,便退而求其次,把矛头对准姜夷:“姜夷呀姜夷,不管你多不成器,把天下鲛族的脸都丢得彻底,你我好歹姐妹一场,都是自幼受教一点点规矩学上来的,这才离了姑娘不到一天,连怎么走路都忘个干净,你说你……唉,亏得这回是撞着我,要换成正心司那帮大姑姑,把你皮不揭了的!凡间有句话怎么讲来着,‘南橘北枳’?真是学坏容易学好了难!凌珑,你说是不是?”
执纨扇的侍婢年纪看起来更小些,神色初时有些游移不定,原本将半张脸都藏在扇面背后,奈何被凌波撞了撞胳膊肘,点名出列,只得壮起胆子来齐声助威。
“凌波姐姐说得是,君后才和这丫头处了几天,就这样护惜起来。您有所不知,当初我家姑娘也是这么着,一味地宽纵怜下,倒把她惯得越发得意,成日里横针不拈竖线不动,懒得骨头都轻了。”
能在夜来身边服侍的鲛女,果然没有一盏省油的灯。既然嫁入这种地方,迟早要卷入到这些事里面。我已经可以面不改色听完她们不断推陈出新、尖酸刻薄的话。
我颔首一笑,便点头附和道:“是啊,姜夷在祭司大人身边时惫懒成什么模样,本宫并没瞧见。但她才到上元宫服侍了不过一天,可是勤勉得吓人,不但把衣裳上松脱的流苏缀补齐全,还另织出了十几匹隐雾绡。喏,本宫现挽着的这段披帛就是方才新织就的。多余的尚未来得及挑拣,宫里现还散落着好些呢,可见近朱者赤。唉,前半句是什么来着?本宫倒没有凌波姑娘这样伶俐的口齿,一时想不大起来。再则,涂山家教甚严,凡间粗言鄙语,一向是不让入姑娘们耳朵里的,更哪敢张口而出。”
又觉姜夷老这么匍匐在一地碎琉璃渣子上,终究不是个事,气势都矮了不止半截,便直接唤她起身。
一番连消带打,连日来的闷气终于出个通透,顿觉神清气爽。万物守恒,此消彼长,那么必然就有人不那么清爽。
夜来抬袖掩口,一双妙目光灿灿,将我周身从上到下扫了个遍:“咦……‘移星陆’?”
什么东西?见我没反应,她摆出副若有所思的神情,接着又道:“君后如此偏爱这裙裳,怎么竟不知其来历么?这袭流光裙名唤‘移星陆’,蜃龙口吐云雾织就,凤羽缀锦,星辰为珮,乃当年君上赐予前任君后的华服,寻遍四海也再找不出第二件来。大概姐妹眼光相似也无可厚非。但依我看,呵呵,改作‘移花接木’倒也未尝不可。新人着旧裳,君上当真长情念旧。也不晓得该说是衣不如新呢,还是人不如故?”
言罢,携一双侍婢扬长而去。
留我在原地怔忡,神思已不知飞往何处。
“带火移星陆,升云出鼎湖。”古书有载:龙嘘气成云,云固弗灵于龙也。然龙乘是气,茫洋穷乎玄间,薄日月,伏光景,感震电,神变化,水下土,汨陵谷。
云与龙之密不可分,早就铭刻于天地。原来这件名唤“移星陆”的裙衫,曾是他送给云门的。新人旧衣,孰重孰轻?覆在身上柔软轻暖的华裳,突然变得沉重不堪,仿佛披荆戴棘。
姜夷怯怯拉动我衣袖:“君后……君后?夜来姑娘脾气一向如此,不必当真。再说,君上待您的心意有目共睹,又岂是区区一件衣裳可以定论出个高低……”
“这不是区区一件衣裳……是我姐姐留下的衣裳。姜夷,你见过云门对不对?可惜我却与她缘悭一面,我出生之时,她早已被诛仙多年了。你觉得,我和她长得像吗?”
姜夷并不料我会突然有此一问,直吓得手足无措,干脆再次匍匐于地,始终未肯作答。
见她这样诚惶诚恐,又觉于心不忍,勉强牵一牵嘴角,算挤出个笑来:“算了,没什么,都这个时辰了,先办正事要紧。”
姜夷把滚落在海藻丛中的夜明珠拾起,用块手帕子包裹起来拎着充当灯盏,还在前方引路。跟着那点忽明忽暗的幽光缓步踏过浮沙,只觉向来璀璨堂皇的晶宫塑阁都瞬间黯淡了不少。锦衣夜行,是在书里读到的句子,也曾有过向往,却没想到是怀着这样的心情。
两三盏茶辰光,行至一处人迹罕至的殿宇,匾额上书“轩辕宫”。高五丈,有三层,相比外城的精致奢华,另有一番古朴稳健的风格。姜夷告诉我,这宫殿是龙宫最有年头的建筑,落成至今已有两千九百七十五万余年,经过历代东海龙君数不清的修缮和扩建,才有今日之规模。乃是收存自开辟鸿蒙以来,三界所有编年文籍和东海皇家藏书的史馆书库。
宫内细分为内阁大库、国史堂、皇史观园、五英殿、方略馆、实录馆、会典馆、五经萃室、藻堂、奎章堂等,再往下还有“四库七阁”。藏书之浩瀚,何止亿万。
照姜夷的说法,只要能将这座藏书楼里的典籍略通读个万分之一二,则上知天文地理,下通鸡毛蒜皮,海疆局势再纷扰复杂,也能在短时间内了解个七七八八。
踏入轩辕宫正殿,满目皆是贝叶书简、螺塔典籍、珊瑚碑文、隔水兽皮缝制的各种舆图。光翻看指引名录,就花了足足一个半时辰。终于决定,先从第三层宫室的望海堂开始查阅。
它原本名唤“文渊阁”,自云梦泽龙君接管了东海之后,为避君上名讳,遂改作“望海堂”。
埋首在堆山填海的各类文献经籍里,玉钩落,晓星沉。没想到在涂山一沾书就瞌睡的我,居然能废寝忘食到如此地步。合上最后一卷贝叶简,捶了捶酸痛的腰,不知不觉间,窗外天色渐透拂晓,姜夷早已伏在脚榻睡了过去。
奇怪的是,我看完就随手往脚边一摞的卷宗,竟不知何时被收拾得整整齐齐物归原处。抬头四下环顾,却见一个硕大浑圆的背影正立在书架前忙碌。轻轻唤声:“小叔叔?”
太玄还是那副温暾模样,花了数十个弹指一挥间,回转过身,笑眯眯应道:“老臣知道君后一定会来。”
后来的后来,战火蔓延东海,彼岸花开得妖异灼然,每一朵都似人心里供奉的一尊邪神。重楼执戟在望,情天恨海怨难平。临渊深深叹息,说,我希望你没有来。我仍旧答他,我庆幸我来了。
为什么不?每一天,温柔而努力地活着,期待用自己的力量去改变能改变的,不管到来面前的是刀剑还是藩篱,而不是在天意莫测的爪牙下战战兢兢,束手就擒。每一生,每一世,我从来都是如此。
经过整晚巨细无遗的考证,总算弄明白了如今在海疆分庭抗礼的几大族群之渊源。
原来海夜叉并不是东海天生的死对头,整个族群在四海水族中的地位,甚至远超鲛人良多,简直高到离谱。
海夜叉本唤作海罗刹,乃是海上古战场惨死落水的怨魂。远古的某一任东海龙王便给了他们一个巡海的差事,渐渐演化成后来的巡海夜叉,从此代代为仆,供海主驱策。夜叉生性勇猛凶悍,原本是龙君麾下一支强有力的军队,专门负责戍卫海疆抵御外敌。
而东海鲛族原本不值一提的小小封地,在偏远的西北。后来那块地方被郁水之南儋耳国的蛮族、雕题鲛人不断侵占,蚕食得几无立锥之地,终于不得不连根拔起,以流亡的身份迁徙进内海,寻求海主庇护。一则为了感念这恩德,二来天性柔弱不擅兵戈的鲛人也没能耐保证自身族群的安全,必须寻找强有力的倚靠。于是鲛族族长决定,甘愿留在内海世代为奴。这就是第一代鲛仆的由来。
上古老龙王秉持着四海水族一视同仁之心,对这两大族群均施以仁政厚待,让他们发挥所长各司其职。孰料那海夜叉冥顽难驯,丑得这么高调,做事也不够地道。才不过区区十数万年,翅膀一长硬,说反就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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