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换个人大概听不出其中奥妙,可薛止知道,穆家所有的侍女都不是人,是山间黄鹂灰雀化作的精怪,自愿留在穆家服侍这家人。吃月饼,再一家人说会话,寻常人家的中秋节都是这么过的,可他们都没有家人,就只能跟彼此说话了。“阿止,我有一个念头。”他单手撑在桌面上,犹疑许久还是叹了口气,“算了,不说了,早些歇息,明早就要去随州了。”那雕刻天女的灰岩产自随州,正好和他们的行程叠在一处,不论是不是巧合,他们都得去一探究竟。罗刹渡口外头的人提起禧宁宫总绕不开闹鬼传闻和那个神秘美丽的女人。事实也的确如此,禧宁宫坐落在整座皇宫阴气最重的一隅,太阳每日只在正午前后短暂的一个多时辰内能够照进来,穿透那雕着蝴蝶与兰草的高高窗棂,透着股垂死的病气。浓重的阴影无处不在,覆盖了这座住着雍朝最尊贵女人的宫殿,阴沉肃静得就像一座巨大的坟墓,永远都那么死气沉沉。凤髓香浸透了宫殿的每一寸角落,而这浓稠得似有形体的矜贵香气如潺潺的河流,无声地缠绕着徜徉在其中的每一个人。“既然来了就不必躲了,哀家知道你在这里。”说话的人大半个身子都描金云母屏风后头,只露出一截逶迤的猩红裙裾,上头用金线细细密密地绣着凤凰的尾羽。这锦缎织法极其复杂,就算是最老练最纯熟的织女一整年昼夜不休都不一定能织出一尺,对这些生活在深宫中的女人来说象征着无上的圣眷恩宠,据说先帝最宠爱的妃子想要用来做裙子都被拒了三次,第四次管库房的老太监才不情不愿地比着尺子给裁了一截。戴着勾金珐琅护甲的手指有一下没一下地逗弄着面前垂下来的绳结。只有手的主人自己知道,只要轻轻这么一拉,升起来的艳色烟火就将照亮白昼,而深宫中的禁卫也会鱼贯而入,将这大胆的闯入者就地格杀。“还不出来吗?”她等得不耐烦了,朱唇微启,“来……”“还请娘娘稍安勿躁。”屏风外头的黑暗中慢慢浮现出道人影来。没人知道他是从哪来的,在琉璃宫灯昏黄灯火的映照下,这人就像是冰雕的雪人一样剔透。他转过身,露出一张雌雄莫辩的年轻面孔,雪白的发,雪白的僧衣,雪白的皮肤,除了眉心那点朱砂和一双妖异的红瞳,浑身上下不沾染半点俗世颜色。浓稠的阴冷香气中陡然掺了一抹温和醇厚的檀香。他双手合十,行了个非常标准的僧礼,“小僧琅雪,见过太后娘娘。”他的姿态无比谦卑,可嗓音尖利,就像是手指甲剐蹭瓷器表面发出来的,刺得人浑身不舒服却又说不出来究竟是什么地方。太后倦怠地抬起眼皮子,像是对着所有的东西都意兴阑珊,“是你啊。有什么事吗?”“宁久县周村的大阵破了,饲喂的鬼蛟也被人斩杀,小僧到现场去只找到这个。”他在怀中掏了半天,掏出一捧碎玉,哗啦啦地丢在了地砖上。随着里边东西的死亡,这玉也失去了漂亮的色泽,变得跟石头没什么区别,难以想象就是靠它维系这周村那庞大的阵法。“哀家早已知晓。”对于他的消息滞后,太后娘娘嗤笑一声,“那小杂种跟他短命的爹一模一样。”“是小僧多虑了。”琅雪退开半步,“小声还有一事,听说宣武将军下个月就要回朝了。太后娘娘没有忘记吧?”“自然不会忘记。大师只是为了来说这些个无趣的东西吗?”那只柔弱无骨的手搭在了绳结上,随时都有可能狠狠拽下。这金碧辉煌的宫墙之内,每一道缝隙内都是洗不干净的血肉,她不介意再多一些。“当然不是。娘娘,小僧只是来告知一声,”他闪到屏风那侧,和雍朝太后面对面,牵起一缕长长的黑发,送到唇边,“快到那个时候了。”被轻薄了太后也不恼,“今年的活祭送到了么?”“就快了……”琅雪还要说些什么,忽地展颜一笑,“有人来了。”就在他话音刚落,通报的宫人就扬声通报,“皇上驾到。”阉人尖利的嗓音划破了深宫中涌动的暧昧潮流。“太后娘娘。”这几个字被这妖僧说得恶意无比,无血色的嘴唇开合了几下,从中流淌出来的不像是人话,倒像是蚀骨的剧毒,“看样子这小皇帝……怪喜欢您的。到时候您真的舍得吗?”说完以后不等对方应答,他又是微微一笑,“有人来了,淫乱宫闱可是重罪,小僧不便多扰,就此告退。”这妖僧来去无踪,身形散得比衣角上的檀香香气还要快,香气还袅袅残余,人就已经不见了。“阿绛!”按宫廷礼仪,就算帝王不是从她肚子里出来的也该叫她一声母后而非这般亲昵的爱称。他跌跌撞撞地冲进来,明黄色的龙袍上带着外头的清寒和说不清道不明的血腥气,因为跑的太快,好几次都险些被衣带绊倒。帘后的贵妇人垂下眼帘,表情无悲无喜,如一尊泥塑美人,没有半分多余的情感。“阿绛,我又来看你了。”护送帝王车辇前来的大太监无声地闭上眼,离开前还替他们关上了殿门。宫闱间的许多事都不能用寻常人家的道德伦常来推断,他们这些做下人只能闭紧嘴,在其中战战兢兢地讨生活。堂堂九五之尊跪在她面前,将脸颊埋进柔软布料中,哀哀哭泣,连自称都不再是倨傲的朕,而是更加卑微的我。“皇帝。抬起头来,不要再哭。”她换了副耐心的语气,柔和平静,只是眼中闪动着古怪的光泽,“你是大雍朝的皇帝,是这天下的主人,还能有谁和你过不去呢?”“有,有的!有人和我过不去!”他仰起脸,眼眶红肿,说出的话颠三倒四,“他们都是毒蛇,我看得出来,他们不过是批了张人皮,底下都是毒蛇,嘶嘶地吐着信子,准备冲上来把我咬死,抢夺我的皇位。”说到亢奋之处,他挥舞着手臂,“朕是九五之尊,是活着的那个人。活着,那些人都死了,朕是唯一幸存的人,朕不会被你们压垮的。”岁月荏苒,他已经不再年轻了。那张曾经还有几分英俊的面孔因为沉迷炼丹和养生之道鬓角染霜,皮肤松弛得要坠下来。不论如何,他都已撑不起琅雪的“小皇帝”三个字。而当年和他在深宫中相依为命的妃子却依旧美艳动人,美得都有些太过妖异。“对,就是这样,有许多人觊觎你的皇位。”她一下下地抚摸着他的发顶,尖尖的指套悬停在他的顶心,“他们都死了,你才是那个活着的人。”……通州伏龙县,清江渡口。在穆离鸦的记忆中这伏龙县应该是个富庶县,今日到此一见确实一派冷清破落景象,就像是遭了天灾一般,大半宅子都空了下来,而那些没有空的也宅门紧闭,弄不清里边有没有人。清江流经通州,宽阔多浅滩,其间暗礁密布,哪怕是常年在江上讨生活的船夫都容易着了道,遑论新手。可这伏龙县位于通州喉舌之地,又群山环绕,地势崎岖,绕行旱路也是个老大难的问题,所以大多数人还是选择更加便捷的水路。穆离鸦和薛止大清早来到这渡口便是专程为了寻船夫带他二人渡河。清晨的渡口清寒,连绵的雾气从江面上氤氲开,过了一刻钟都没有散开,颇有些伸手不见五指的意味。穆离鸦摇了好久船家招揽生意的铜铃都无人应答。他也不急,继续摇,一直摇到一顶乌篷船里钻出个不堪其扰的男人,拿一双惺忪的睡眼瞪他,脸拉得老长。“今日不过江,你二位还是快些回去吧。”“船家,某还什么都没说,怎么就不渡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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