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穆离鸦靠着薛止站定身子,看到的是长虺毫无生机翻着肚皮的尸体再从江中浮起却不再动弹,不知为何长长地叹了口气。只有和他从小一起长大的薛止知道,他是在为伏龙县这么多年的遭遇而惋惜。他们惧怕罗刹,为了维护自己生长的这方土地而忍辱负重献上活牲,这难题本来就该是朝廷帮助他们解决的,可这么多年折子一封封递上去,每一封都石沉大海再无回音,渐渐地所有人都绝望了,再想不到要如何是好,只能麻痹一点点向那神鬼之事屈服。过去他在山中做他不知世事的大少爷,哪里又会知道世上还要这般无可奈何的事情?穆离鸦终止沉思,抬起头对上硕大的龙头。青龙半截身子沉在水中,只撑起个上半身静静地注视着他们,目光中似有无限悲悯。“江州穆氏后人见过真龙。”穆离鸦报以回视,但因为他实在是太过虚弱了,大半身子的重量都压在薛止身上。“再离我近一些。”难以分别性别的嗓音陡然出现在穆离鸦的脑海里,他转头看向薛止,发现薛止眼中也写着同样的东西。他有些迟疑地伸出手,搭在青龙的头颅上,而青龙斗大的黄色眼珠中慢慢地蒙上一层雾气,然后凝结成泪珠缓缓滑落。温热的泪水落在他的掌心,随后泛起微弱且柔和的白光,慢慢地包裹住他的身躯。待到白光消散,穆离鸦的脸色也好看了许多,嘴唇都不再像那时一般红得发紫。琅雪说得没错,这毒就是没有解药,除非他肯放弃身为人的部分,但青龙方才所做的替他延缓了毒性的蔓延,给了他更多的时间去做自己想做的事情。“你还是要做出抉择。”青龙这样说道,“像你这样的孩子,不可能一生都这样不明不白地度过。你不要不满,这就是你的命,我看得到,你的命途十分忐忑,却并非毫无希望。”它说出的话令穆离鸦联想到许多年前的惟济大师。他们都说他这一生命途多舛,却从未和他说过要如何应对。“我不知道。”穆离鸦低声道,“我是真的不知道。”薛止听到青龙发出一声长长的悲唳,“这处快要塌了,我这幻身维持不了多久,你二人到我背上来,我送你们回岸上。”“就当是为了报恩。”不同于来时的风雨飘摇,回程乘着青龙,穆离鸦和薛止没多一会就看到了那晨光中的渡口。青龙幻身落地就消散在半空之中,穆离鸦被薛止扶着刚站定没一会就看到有人朝着自己这边来了。他是真的没想到尤县令和那名叫阿询的少年捕快还站在渡口等他们。“你们……”尤县令看到真的是他们,嘴巴张大,“你们回来了?”他思前想后只说出这样一句蠢话。而少年捕快则是别过脸去,“我……”他一句话说了半天都没有说出来,穆离鸦也不耐烦听。他即非这少年的父母也非兄长,懒得教他为人处世的道理。更何况他还没心胸宽广到原谅一个曾对自己举刀相向的人。“江中罗刹真身乃一条长虺,已被你们先前看见的那条青龙诛杀。”每日清晨时分,薛止的魂魄最为不稳定,便极少开口说话,所以解释究竟发生了什么的担子就再度落到了穆离鸦身上。看薛止还在担心他的身体,穆离鸦安抚性地在他的手心划了下。“也就是说……”先前一虫一龙在空中缠斗时掀起的风浪应当也波及到了岸边渡口,空气中处处泛着潮气,冻得尤县令这穷书生面色发青。他还沉浸在震惊当中,不敢相信这纠缠了伏龙县十数年的噩梦真的消散了。“也就是说,伏龙县……?”“你没有听错,伏龙县不再受所谓的罗刹鬼控制了。”穆离鸦的声音不大,可带着击玉敲金的力道,迅速传遍了整个渡口。这罗刹渡口是整个伏龙县人心头的毒瘤,他今天就拿着刀,将腐烂的血肉连同脓水一同挖掉。“恩公。”不知是谁开口喊了第一声,然后就是第二声第三声,直到汇聚成汪洋。没想到所有的船夫都离开船到渡口来,在听完穆离鸦说了什么后,不需要任何人言语,就这样自发性地跪了下去。“我伏龙县所有船家谢过恩公高义。”他们跪在地上,一下接一下地磕着头,直到额头被粗糙的泥地硌出血都不肯停下。作为在江上讨生活的苦命人没有人比他们更加惧怕那罗刹鬼传闻,在一次又一次血的教训后,他们差一点真的就要彻底认命了。好在老天有眼,派了这样两位恩公前来拯救他们。在人群当中,穆离鸦看到了那在许多年前长虺作乱中失去了独子,勉强开着馄饨铺子营生的胡老汉。“我那昭儿的仇报了?”他走得极慢,拄着拐杖,就像一株失去了所有依靠的藤蔓,只能在日复一日的孤寂中枯萎死去,“我昭儿的仇报了吗?”他年纪大又耳背,说话只得扯着嗓门嚷嚷,但在场都曾因为长虺失去亲朋挚友的船家里没有任何一个人觉得他这幅模样可笑,都只是擦着通红的眼眶。最后是个大胆子的船家过去扶住他,“胡老汉,报了,你家阿昭的仇报了。”“你说什么?”“我说胡老汉,你家阿昭的仇报啦!”半盏茶的功夫后,这脾气古怪的胡老汉猛地爆发出一阵凄厉苍凉地哭嚎,这哭声久久萦绕在包括父母官尤县令在内每一个人心中。“我那苦命的儿啊!”被胡老汉的悲恸带动,诸多清江船家都禁不住红了眼眶,扯着乌黑的袖口擦泪。这一片呜咽里,无人不为之所动,连最冷淡的薛止都禁不住长长地叹息一声。过了好久,终于有个看他们面熟的船家壮着胆子过来问他二人要不要渡江。“不了,某还有些事要找尤县令解决。”穆离鸦认出这是昨天早晨赶他回去的那船家,“若是再要渡江便麻烦先生了。”“哪里的事。”船家得了他承诺,受宠若惊地摆手,“不麻烦不麻烦,我吴三便是为公子做牛做马也是心甘情愿。”好不容易劝这些聚在一块的船家散去,穆离鸦有些晕眩地按住额角,“尤县令,叫你的人把车拉过来,某不方便走过去。”被穆离鸦点名有事要找的尤县令连忙指使阿询过去备车,“快,把车拉过来,带二位大人回府。”少年捕快面上的不忿淡了些,在经过穆离鸦和薛止二人时,用压得低低的音量轻声说,“谢了。”但穆离鸦并未搭理他,继续和尤县令寒暄,“尤县令,你上任多少年了?”“十多年了吧。”尤县令看他对着含糊答案不甚满意地样子,连忙补了句,“十二年,因为我记得我是永年末年得的调令,到这里路上又花了几个月,差不多就到除夕了。怎么突然说起这个?”“就是说伏龙县的事情你很熟了?”穆离鸦对他的问题避而不谈,“十多年前的也记得?”尤县令对自己的记忆力还算是满意,“差不多吧,除了些鸡毛蒜皮的我不记得,别的应该都有点印象……反正再大点事都有文书记载,就放在后院那边,您要是有兴趣我就带您去看看?”穆离鸦略微倦怠地挑了挑嘴角,并未直说自己究竟要查哪一桩陈年旧事,“嗯,那就这样定了。”没一会阿询把车赶过来,尤县令等他们先上车,自己才吭哧吭哧地爬上去,走之前最后回头看了一眼笼罩在薄薄雾霭中的清江。赤红的旭日大半离了江面,浪涛中映出满江瑟瑟的红。十多年了,他第一次意识到清江为自己带来的除了恐怖还有这般壮阔的美丽,而这所有的东西都得归功于身边这两个年轻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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