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孟子的“君子远庖厨”当然是一种情感形式。他不忍看厨房里血淋淋的宰杀场景,但这并不妨碍他大口吃肉。佛教徒的戒杀生甚至戒荤腥,也是一种情感形式。但他们不知道植物同样是生命,在现代生物学的揭示下,一棵树除了不能发出求救的呼叫,同样有痛感,有神经性反应,甚至可以有灵活的身体动作。但我们能嘲笑他们的情感形式吗?或者说,我们能在什么意义上在什么程度上来嘲笑他们的某种荒诞和虚伪?如果事情不是这样,如果我们鼓励每一个人乃至每一个孩子大举屠宰小鸡、小狗、小猫、小天鹅以及一切可吃的活物,如果我们看到一个孩子在进行这种血淋淋的狂欢,没有任何心灵的悸动不安,荒诞和虚伪诚然没有了,但生活是否同时也缺少了什么?
我们能怎样做呢?是让孩子不吃肉甚至不吃任何东西,还是嘲笑和消灭他们对任何美丽生物的同情?——这种来自孟子、来自佛教徒以及来自其他文化前辈的同情?
正是想到了这一点,我才理解了复查。他没有来得及退煞,没有来得及为挽救罗伯割下一只鸡头并且用鸡血洗门槛,于是陷入了永不可解脱的罪恶感。
他是毫无道理的。
也是完全有道理的。
磨咒
对作恶多端的夷边人,马桥人的报复手段之一就是“磨咒”。比如有人在马桥人的祖坟上随便屙尿,或者对马桥的妇人非礼,马桥人可以不动声色,偷偷绕着夷边人走三个圈。做完了这个手脚,静静地等待那贼养的走上岭,走进林子。他们到时候口里念念有词,是一种把岭上各处地名拆散之后再加以混杂的极为复杂极为绕口的口诀,也就是他们的迷山咒。
一般来说,咒语十分灵验。可恶的夷边人必定在林子里天旋地转,不辨东西,走着走着就撞回原地,面对越来越暗下去的天色,喊爹叫娘也不管用。他们可能要在岭上挨冻受饥,可能踏入捕兽的套夹,也可能碰上马蜂或者毒蚁,蜇得一脸一身血肿。据说曾经有一个偷牛的夷边人,还在那里送了命,再也没有走出天子岭北面那一片并不怎么茂密的枞树林。
还有一种取魂咒。只要取了恶人的一根头发,把咒语一遍遍磨下去,恶人就会神志不清,最终变成行尸走肉。
黑相公病退回城以后,有一种悄悄的议论。有些人怀疑仲琪的婆娘在给黑相公磨咒。我当然对这种议论不以为然。我看见过那个婆娘,她虽然怨恨黑相公,但也没有什么恶言,有时还在邻家妇人面前痴痴地叹息,她这一辈子不求钱财不图高寿,只是想生两个黑相公那样人高马大的儿子,坐有坐相站有站相。要是那样,她也不枉两个nai子挂了一世。
懈
兆青就这样不明不白地掉了脑袋。我在深夜值班站岗的时候,望着月色中突然壮**近了的天子岭,想起了他的生前。因为他的下流,因为他的小气,我没说过他什么好话。直到他死后,我才想起有一次我奉命爬到墙上刷写毛主席语录,突然梯子不可阻挡地往下滑,我靠手攀一根横梁,才没有栽下去。远远的兆青看见这一切,吓得手里的一碗饭都倾了,掉在地上发出脆响。“救命呵——救命呵——不得了呵——”他呼天抢地地大跳,跳来跳去昏了头,没做什么事又跳回来,哇哇地大哭。
也许我并没有那么危险,他不必要那么大哭,那么大跳,他甚至没有做出什么实事帮我一把。但当时我所有在场的朋友和熟人中,除了他,没有人惊吓和慌乱成他那个样,没有人为我情不自禁地哭泣。我感谢他的泪水——虽然只有短短的片刻,虽然很快就消失在一双我永远也无法亲近的小眼珠里。在以后的日子里,我无论走到何方,我无论要遗忘多少城市和乡村,也不会忘记我在那一刻的俯瞰:下面有一张脸,仅仅只有一张脸,在透视关系中放大了,把后面瘦小的身子统统遮盖无余,为我喷洒出哗啦啦的黄泪。
我想说一句感谢他的话,或者让他从我身上占去一点便宜,比方几块钱,比方一块碱,但他不会了。
我抱了一床旧棉毯送到他家里,嘱他婆娘垫入兆青的棺木。他一生都习惯睡在扁担上,往后应该让他好好地睡一觉了。他一生忙忙碌碌,往后应该让他好好地懈一懈。
“懈”,发音hai,去声,在马桥语言中是休息的意思。
懒(男人的用法)
我有一个朋友在城里当老板,领着一支工程队,经常需要添加人手。我把魁元以及随他同来的后生介绍过去,也算是去混一碗饭吃,学一点手艺。
没料到几天以后,他们敲开我的房门,苦着两张脸,齐声说实在没法干。嗯啦,实在没法干了。
“怎么回事?”
“也没什么。”
“晕街了?”
“我倒是从来不晕街,就是……晒。”
“你是说太阳晒?”
“就是。”
“你没戴个帽子?”
“戴了还是晒呵。”
“你在乡下不晒太阳的?我在你们马桥当知青那阵不是也天天晒么?”
“我……从来不做田里的功夫。”
“你成天做什么?”
“不做什么,有时候帮盐午哥收点谷,讨点账,大部分时候就耍一耍,打牌,打桌球,坐人家。”
魁元笑一笑,朝同来的那个后生递了个眼色。后生正瞟着电视机嗑瓜子,也适时地笑了一笑。
“你们年纪轻轻的,就这样——懒?”我说出一个很重的字。
“是懒,确实是懒。”魁元居然很高兴地接过话头,“我在家里还懒一些,从来不打柴,从来不挑水,从小到现在,我还不晓得米是如何淘的,潲是如何煮的。”
嗑瓜子的后生说:“我也是,你要问我屋里的弯刀钎担在哪里,问我屋里的猪一餐要吃几多,我肯定不晓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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