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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微许露出一点厌倦来:&ldo;我觉得够了。&rdo;&ldo;我没有想要杀你。&rdo;施无端突然开口,他的目光落在已经凉了的茶杯上,过了好一会,脸上才微微露出一点姗姗来迟又不易察觉的笑容,&ldo;大概以前有时候那样想过,不过……我已经不想再杀人了,尤其不想……&rdo;他飞快地眨了一下眼睛,那长而浓密的睫毛像是在白离心里骚了一下似的。只听施无端低声道:&ldo;我一直在想办法,如果……&rdo;他抬起头,话音再一次急人地顿住,还好白离不是孟忠勇,哪怕施无端一句话要破成一百八十瓣,他也会耐心地等下去‐‐哪怕他实在已经等了太久。&ldo;如果所有事都结束了,你还愿意和我走么?&rdo;然后白离等到了他的那句话,施无端以一种奇异的语调说出来,一个字一个字吐出来,清晰得很,尾音上却有一丝叫人不易察觉的颤动,那种熟悉的颤动突然让白离感觉到,其实坐在不远处的那个人,和自己是一样的。施无端继续道:&ldo;也许不再能回来,也许不再能见到其他人,在一个很远的地方终老此生,你甘心么?&rdo;白离以一种奇异的目光看着他,这一次,施无端终于没有再躲闪,他静静地端平目光,与他对视,白离便笑了起来,他那好看得惊人的眉眼露出一点放肆的光芒,问道:&ldo;你这是问我?为什么要见其他的人,你我这些年来苦悲,难道不都是因为&lso;他人&rso;而起么?我有什么不甘心?&rdo;&ldo;如果你手段通天的力量也不在了呢?&rdo;施无端继续问道。这本是白离的死穴,因为力量,才是他曾经赖以生存的东西,是他苦苦追寻,曾经不惜和施无端分道扬镳,甚至亲手剜出自己血肉的东西,然而他想了一会,摇摇头,说道:&ldo;那也没什么……其实后来我觉得,那也都没什么。&rdo;一个人是这样长大的,他首先懵懂无知,然后有一天,被世间风刀霜剑所伤,开始懂得七情六欲,开始瞄准某一种看起来很了不起的东西,苦苦求索,为了这,他放弃了很多很多的东西,然后再一天,当他站在了自己曾经仰视的位置上,得到了他曾经可望而不可即的东西时,却发现那些都没什么了不起的。有也一样,没有也一样,甚至没有……可能还要更幸福一些。这就是一个小小如浮萍般的生命,在浩大天地间走过的全程了。一个人必须要走过这样一条路,如果他不曾拿起,就永远也不会放下,有些东西,只有得到过的人,才能说出一句&ldo;那也都没什么&rdo;。施无端看着他,显得有些空洞的眼中突然泛起泪花,就像是常年干涸的河床上露出一点湿润的水草一样,他仿佛是故意模仿着某种稚气的语调,这使得他的话音听起来有一些古怪,轻轻缓缓地说道:&ldo;行啊,那你就给我当媳妇得啦!&rdo;那还是二十多年前,有一个躲避天劫的小狐狸闯进山洞中,得到了那个时候尚且傻乎乎的少年的庇护,那时少年脸上毫无阴霾,轻而易举地便能笑容满面,他掏出一块手帕给他擦头发上的水,然后那小狐狸笨拙又认真地表达了自己的谢意,说道:&ldo;我会报答你的。&rdo;少年却毫不在意地回答道:&ldo;行啊,那你就给我当媳妇得啦。&rdo;翠屏鸟突然飞了起来,落在白离的肩膀上,它宽大的翅膀带来一阵风,将白离的头发也吹了起来,扫过与星盘一同挂在墙上的五十弦瑟,那沉郁的琴声如水波一般蔓延开来,听在心里,叫人有种想要大哭一场的感觉。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第六盏灯(一)这一年的中秋很快在炎热和干旱里来临了,当月亮圆成一块烧饼的时候,施无端便收到了战报‐‐顾怀阳已经带兵再次度过了东岳,拿下了中原地区最后一个大关卡‐‐徐南大营,生擒宋阿。然后宋大将军自尽了。他的名字,或许在以后能彪炳千秋,是个死硬到底的汉子,忠君爱国,生在最腐朽的时代,却从未对教宗妥协过,曾经立下赫赫战功,也在守不住的时候,用生命保护了一个武士最后的尊严。……前提是,没有人知道这是一场硕大的骗局。而如今,骗局还将继续。施无端手中握有一群乱世中最神秘的人,它最初是由一些通过非常手段掠夺来的财富建立的小商会,然后慢慢将手伸向更远的地方,培养起更多的势力和据点,随着时间的推移,它变得越加隐秘,也越加错综复杂。或许除了亲手建立它的施无端本人,没有人能理清那庞杂的系统,没有人知道它是如何运作的,到现在为止,即使是顾怀阳,也隐约知道施无端手中有一些能飞速传递消息的商人和士兵。只是眼下他们还是好兄弟,顾怀阳还是个&ldo;用人不疑,疑人不用&rdo;的乱世枭雄,没有精力去忌惮施无端什么。这支特殊的消息渠道,带给施无端第二个消息‐‐皇帝迫不得已,再次启用颜甄。果然了‐‐施无端坐在椅子上的时候这样想,他在用小刀削一只梨的皮,这本来是白离在做的,不过白离经手的水果全都变得比核大不了哪去,不知他是怎么具体操作的,连袖子都湿了。施无端叹为观止地在他身后观察了一阵子,认为白离的十根手指头其实是个摆设‐‐压根连缝都掰不开,只得亲自坐在院子里的藤椅上,接过他手上小刀削起来。旁边一个伙计茶伙计打扮的年轻人见此情景,连眼皮都不抬一下,只是话音顿了顿,便继续说道:&ldo;颜甄官复原职的第二日,便派人去了阿木草原。&rdo;&ldo;啊。&rdo;施无端听到这里笑了笑,说道,&ldo;才想睡觉便有人给送枕头。&rdo;那伙计打扮的年轻人平平板板地说道:&ldo;颜甄几起几落,皇帝此时方才想起起复他,想来是为时已晚,若这是一盘棋,此时棋盘上已经没有多少能落子的位置,他想做什么,其实好猜得很。&rdo;&ldo;也不能这样说。&rdo;施无端将削好的梨递给白离,一开始有人在的时候,白离会自动躲开,后来习惯了,他便不躲了,却也不说话,在一边像是个背景一样,然后施无端的手指在一盘梨之间挑来挑去‐‐好像他真能看出它们的区别似的,过了好半天,他才想起颜甄这个话题来,于是继续说道,&ldo;虽然颜家……也算世代忠良,但是颜甄和他父亲不一样。即使位高权重,如今上了年纪,也能想到,他年轻的时候,必然也是个离经叛道的人,即使是现在,在做一些事的时候,也习惯于剑走偏锋,行事之间带着一股邪气。&rdo;其他两个人静静地听着,施无端却想起了什么似的,说道:&ldo;当年我在九鹿山第一次见到他的时候,颜甄还曾经说过要收我为弟子的话,想来大概我们两个虽是死对头,也很有些臭味相投的意思。&rdo;那年轻的男人并不动容,只是说道:&ldo;请教六爷,下一步该如何是好。&rdo;&ldo;按计划来。&rdo;施无端说道,过了片刻,他又补充道,&ldo;此事无论是大哥,还是夏掌门他们,都不必知会,你知道怎么做。&rdo;年轻人道:&ldo;是。&rdo;言罢,转身离开了,仿佛他从未来过一样。施无端一抬眼,发现白离已经默不作声地吃完了一个梨,正在那里正襟危坐地等着下一个,人来人往,他连眼也不抬一个,全当别人不存在,眼里只有施无端手里的水果,显得极专注,那眼神让施无端想起了他曾经俯身的那只兔子。施无端顿时觉得……其实白离是个非常好养活的人,只要按时喂吃的就行,他甚至都不挑食。这时,兰若端着一大盘酥皮月饼走了进来,轻声道:&ldo;六爷,这是四娘专门派人送过来的,据说是请人按着宫里的御膳做的,请六爷和……白公子尝尝。&rdo;她看了白离一眼,又飞快地移开目光,仿佛有些怕他似的。白离本来旁若无人地坐在那里,却在兰若进来的刹那抬起眼。他那双凌厉的眼睛,在昔日饱含杀意的时候,便是万夫莫当的勇士与之对视,也遍体生寒,更不用说这么一个姑娘家了。兰若吓了一跳,手中的托盘险些掉到地上,被施无端一抄手接住‐‐那月饼不知是如何做出来地,酥得出奇,这样轻轻一震,竟自己散了开,露出里面颜色好看的馅。兰若脸都白了,然而还不等她说话,施无端便轻轻地摆摆手道:&ldo;不碍事。&rdo;他颇有些好奇地看了那酥得出奇的月饼一眼,捏起一小块尝了尝,感慨地说道:&ldo;当年我初见四娘的时候,她还是个会卷起袖子自己下厨的煮饭娘,想不到如今竟然也会这许多花样了。&rdo;想来不幸生于这个时代,砍人是一门比煮饭高贵些的技能?他话音未落,突然一只手伸过来,没轻没重地拢过他的脖子,白离飞快地凑过来,竟将他嘴角一点月饼渣舔了下去,随后仿佛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地扫了兰若一眼。可怜的姑娘只得眼观鼻鼻观口,当即吓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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