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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也跟着他们说,为主服务的人是快乐的。他在晚祷时也学会了不再流泪。
礼拜堂开到第二年春天,他碰见小雅和她的母亲。小雅十六岁时,由母亲领来受洗,而后时常随母亲来做礼拜。他很少听到她开口,是出于礼节还是羞涩不得而知,抑或是习惯,总之没有掩藏住她的好奇心,在压制下缓缓地抽着枝。对礼拜堂,对遵守的信条,尤其是对他们,乌发碧眼,长及脚踝的袍子和大十字架,像一件件珍奇的瓷器。她的眼睛很容易就出卖了她。
最先和他交谈的还是小雅的母亲。她穿一件紧身的藏青色锦缎旗袍,手腕上两只银镯子悉簌地响。除了眉角细细的纹,看不出三十五岁的年纪。面色沉郁,不动声色,一切世间的悲喜在她的脸上都可以瞬间销声匿迹,略带点嘲笑,好像因为生活根本用不着倾心,所以有这种资格。别人猜不透,她也根本就拒绝。因此他可以大胆地想象她必定曾经有过轰轰烈烈的一段光阴,不过得不到验证罢了。
即便如此,他依然怕她。不是因为她的不为人知,而是她锋利的洞悉力。无人能够知道她的想法,但她却可以随心地把人看到透明。所以他一面对她,这种不平等就让他觉得冷,偷偷地看她侧面的弧度,年轻时必定也是聪明泼辣的美人,而现在只是安静地说:“主与我们同在。”
这样一个深不可测的女子,不知道怎么就能毫不犹豫地把自己的女儿完全交给他。他有时想想,都觉得这种没有根据的信任不可思议。小雅低声对他说:“我想看看这座教堂。”而后就不再开口,目光滑开,提示过自己的渴望之后全权交由母亲代理。她于是用母性和怜悯的口吻说;“带她去吧,giuseppe。”他觉得拒绝太可耻,因此这也不过是一道他心甘情愿的命令。然后她又会替他对女儿说:“去吧,他同意了。回家不要太晚。”之后毫无留恋地独自走开。他和她的女儿之间接下来会发生什么,她根本懒得管。
和小雅在一起他更怕开口,即便明知她也是沉默少言的,依旧是恐惧和自卑。他的内心就像这狭窄阴暗的礼拜堂,看似古老又坚不可摧,其实羸弱,根本起不到保护作用,反而必须更加警惕,一来二去,在这动乱的异邦,只能精疲力竭。而小雅根本不知道这些,只顾一路贪婪地看。本无繁华可言的地方,经过她的目光像是更荒凉了一层。石柱顶上的人面像,烛台上的余烬,她看得兴趣盎然,好像带着点病态的期盼。他站在后面,周围满是浮尘的呛人空气,中庭里几株落满午后阳光的植物。他尽可能把自己往角落里塞,恨不得嵌进这栋建筑里和它成为一个永远不能分割的整体,来看她,就觉得很满足了。有时看她呆得太久了,想叫她离开,喉咙一颤,话未出口,她已挪开步子。千钧一发,好在还平衡。时间一长,语言都成了奢华的饰物。
每次送她回去时,他的交谈欲望像是得到了补偿似的由小雅的母亲满足。或许是邢太太稍懂意大利语,或许是他挥之不去的好奇,总之对她,他就有倾吐的动机。小雅的母亲说:“你们不远万里来这里传教,旅程必定艰险,何况这里又已先有了佛教,吃素念斋,都不会看《圣经》一眼。你们不觉得委屈?”
他答,我们听从主的旨意,除了希望帮助他人并传播博爱与和平之外,别无他意。
邢太太笑:“早知道你会这样回答我。纸上印的信条,教我们膜拜一种自己无法逾越的力量,卑贱也心甘情愿。我们太渺小,只是尘埃,所以要时时镇住自己免得因为空虚而膨胀。想想还真是令人好笑。”
他有些动怒。不单是因为她任意嘲讽他恪守的教义,而是她对世俗的绝对蔑视和粉碎让他恐慌。他于是口气生硬道,邢太太,你我都是神的子民,这种非难大可不必。
“是的,对你而言是。”她忽而抬眼,幽幽地看着他说,“我为什么屏弃佛教而归入这种信仰,完全是为了换个借口说服自己。或许你还不能明白,但我的绝望自己知道。这浮华不过是种虚伪的表象,像那种松软的旧壁画,一碰就粉碎,只是我们约定好谁也不先下手而已。用信条来解释,我们在上不来也下不去的炼狱里。这宗教不过是在现世里抓住的根稻草,暂时缓口气罢了。”
他一时语塞,胃里灼热,皮肤却是冰冷的,头晕作呕,喘不上气。没有人这样对待过他的宗教,因此他才觉得难受。好在她很快又独自一人为他解围。“当然我终究与你们不同。你只需虔诚,全身心投入一门教义,依旧是完满的。可是我——”她顿了顿,继而看到他紧张得屏息又笑了,“我仍羡慕你们单纯。若是有这一半,我也再无奢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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