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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0章 蚕马（第1页）

毓容不再为安伯渊折磨自己，她想明白了，天底下的男人不是只有安伯渊一个，尽管她最爱的是安伯渊，但这不代表她只能爱安伯渊。无论如何，京城人人皆知安伯渊是她的驸马，即使安伯渊不爱自己，他的归宿也只能是驸马府。

毓容乘着轿子，乘着马车，骑着马在繁华的京城四处游览。她在叠翠轩品茗，在暖玉坊听优伶唱戏，在凤鸣楼和琴师切磋琴技，在归云阁品尝珍馐佳肴，在归云江上包下画舫，和三五个优伶游江观赏日落。

京城凡是王孙贵族爱去的名楼雅居毓容去了个遍。

毓容长公主驾到，一面令这些店家受宠若惊，倍感荣幸，一面给他们增添了商机。京城的名楼纷纷打出了毓容长公主的招牌。譬如毓容曾在哪座茶楼多饮了两杯茶，小二就会卖力吆喝我们的茶连毓容长公主都爱喝，百姓就好奇皇亲贵族爱喝什么样的茶，于是就花银子喝他们的茶。

又或者在哪座戏楼称赞了哪个小优两句，那个小优的身价从此就与别的小优不同了，找他唱戏的人也会与别人炫耀这小优给毓容长公主唱过戏，仿佛听了这小优唱戏就与皇家沾亲带故了。

再到后来，毓容没去过的小客栈小酒馆也打起毓容的招牌，编出来一套一套的故事。毓容在哪间包房歇脚小憩，哪个厨子被毓容长公主召见赏赐，说得有鼻子有眼的，叫人不得不信服。

而毓容去过的地方太多，赏赐过的小优厨子，夸赞过的山珍海味、好茶好酒不计其数，她自己也记不清哪些是真的，哪些是编的，也就不去计较了。

毓容是在这个时候爱上听戏的。京城也不乏有人投其所好往长公主府上送优伶戏子。毓容挑选戏子并不听功夫，而是凭自己的喜欢。太一板一眼的，老成匠气的，过于卖弄自身的，不管是什么京城名伶她也看不中。

她看中的要么是貌正气足，谦逊自然，腔韵皆神的，要么就是唱得十分认真却因为紧张荒腔走调的，这样的戏子她留在府中逗趣解闷。正因为这样，毓容长公主不懂戏，收养戏子根本不为听戏的流言也就在京城传开了。

宋福应在那时还只是京外某县的小小县尉，他买了一个叫兰采荷的小优，写了封拜帖另加一封密信叫兰采荷送去长公主府，答应他若是他能得到长公主的赏识，并让长公主帮忙向贺太后递交信件，就将卖身契还给他，若是不能就还把他卖了。

兰采荷十六岁，生性乖觉却不显露聪明。他进府前打听到毓容爱听一些民间的奇闻异事，便有了主意。进了府毓容叫他先唱一段。

兰采荷就抱着月琴在庭中唱了首曲子，他用唱的方式讲了蚕马的典故:一妇人的丈夫被征往战场生死未卜，家中只剩下一个女儿。妇人就许愿说若是有谁能救回她的丈夫她就将女儿许配与他。不久后妇人的丈夫果真回来了，不过是叫一匹白马驮回来的。

唱到这里兰采荷停下来看毓容反应，毓容让他继续唱下去。丈夫听说妇人许了愿，不愿意将女儿许配给一匹白马，就将白马杀了，剥下马皮曝晒于日光之下。

白马死后哀鸣不止，冤魂不散。有一日马皮突然将女儿卷起飞上天，与她合栖于桑树。妇人的丈夫用斧头劈倒桑树，发现女儿化作了蚕，马皮化作了茧。

毓容很喜欢故事中的白马。她觉得自己就是马皮化作的茧，安伯渊就是被她裹住的蚕，既不能破茧成蝶，那就作茧自缚，牢牢地把他缚在自己身边。

兰采荷靠着这个故事和动人的唱腔打动了毓容，得以留在长公主府。之后又搜罗了些生僻冷门又十分吸引人的典故唱给毓容听，折子戏生角旦角他都能唱，毓容就对他越发信任喜欢。兰采荷趁机将宋县尉的信交给毓容，恳求她转交贺太后。

以往求毓容在太后面前替自己美言几句的人不在少数，毓容心想不过是些争名逐利，同僚之间互相弹劾的话，也没当回事就应承了他。等贺太后身边的太监来长公主府送东西，毓容就将信交与他带回去。

不久后圣上下令抄了护国公府，罢免了京畿守备刘义。刘义在回乡的路上遭到刺杀，被一伙人救走后失去了消息。护国公殷忍年迈，在流放途中病故。

宋福应靠着向贺太后搜罗传递异党“谋反”的证据平步青云，一步步从县尉爬到了京师府尹的位置。

兰采荷拿到卖身契后，和毓容提出要离开长公主府。毓容笑道:“你以为长公主府是你想来就来，想走就走的？”

兰采荷在一个月夜逃了出去。如果不是屋顶的野猫惊醒了门仆，他也许可以逃出京城。门仆看见有人影从墙上闪过，以为是贼，就带人撵了出去，月色中有人认出是兰采荷。

兰采荷拐到巷子，顺着一棵树爬上低矮的屋顶，趴伏躲起。门仆跟丢了就回府往东院向毓容的侍女通报。

毓容派门仆去东城兵马司，说奴才偷了府上的东西跑了。兵马司提督计邨立马派人全城缉拿，捉了上十个人，有在深夜四处乱窜的浪荡子，有偷盗的贼人，有无家可归的乞丐。

兰采荷坐在角落里，两条胳膊被反捆在身后，两眼无神地望着木栅窗外的月亮。门仆将兰采荷押回长公主府，锁在柴房里等第二天毓容发落。

第二天毓容并没有去柴房审他，于是就继续锁着，这时候兰采荷还有些不服的志气。

第三天毓容还是没去，兰采荷饿得头脑发昏，看守的人解了他的绑绳，好心给他水喝，他闭着眼睛不喝。

到第四天第五天他连动一动的力气也没了，嘴唇干出来一道道的小裂纹。看守的人不时进去推推他，确定他还有气就劝他:“京城的名伶挤破了头想进来，长公主还看不中呢，你呀是身在福中不知福。”

第八天看守向毓容禀报，说兰采荷死了。毓容用手在兰采荷鼻子下试了试，没有气，又摸他的脉搏，脉搏虽微弱但按深些还能摸到。

她让看守的人去吩咐厨房准备点小米南瓜粥，再煨些鸡汤端来，又吩咐侍女去拿参丸给兰采荷服下。

兰采荷服了参丸缓过劲来。他本打算装死，只要骗过看守，毓容就会让人将他扔去乱葬岗，他没想到毓容会亲自来探他。

恢复了精神后饥肠辘辘的感觉又开始折磨他，看守端来粥和鸡汤，他已经七八天没闻到食物的味道，香气钻进他的鼻子在他肚子里作祟，一点点地消磨他的意志。

毓容让看守和侍女都退下，跟兰采荷有商有量地说:“你要是答应我以后再也不跑了，你就喝汤吃粥。你要是不答应，那我就继续把你关着，等你饿得快死了我就喂你吃参丸把你救回来。你自己选吧？”

兰采荷面如枯槁，两只凹陷在眼窝里的眼珠子微微动了动，他有气无力地问毓容:“长公主府上并不缺我一个，为什么长公主不肯放我？”

连毓容自己也不明白。她很喜欢兰采荷，但没喜欢到非他不可的地步，即使放了他，也能立马找到替代。

当她动摇时，想就此作罢时，她的心里就有个声音响起:“他身份如此卑贱，长公主府还不该是他求之不得的归宿，他竟要离开我，我偏不要他离开。”

毓容舀起一勺粥喂到他嘴边。

“我要把你变成一只蚕。”她说。

兰采荷饿得心慌手抖，哆哆嗦嗦地喝了那勺粥。

“还要吗？”毓容笑着问。

“还要。”他点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