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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话也不能这么讲,凡事都有两面性,不是那么绝对……就譬如你看这银笛,是不是也很漂亮?”
我拨散鬓发,将竖在外面的尖耳稍遮起来,又从怀中掏出那支亮晶晶的天霜笛晃了晃:“表面上看,它千真万确是根笛子,但事实上呢……”
事实上,它除了是件乐器,更是件杀器。
清越笛音随着水波袅袅荡漾开来,四周顿时鱼沉虾寂,方才还竖着鱼叉横眉立目的小侍卫,早已四仰八叉瘫倒在地。
本不愿这么快动用这撒手锏,有个词儿怎么说来着,真人需得不露相。事到临头才晓得,狐假虎威如我,不露馅已经很不错。
把被笛声迷晕的小侍卫拖进荆棘丛里掩藏好,顺手摘取了他的腰牌和鱼叉,沿着阴森森的宫道继续寻摸。
披荆斩棘走出去两三里地,密布的海牙渐稀,寒水黯,夜潮急。眼前蓦地出现一处方圆五丈许的空地,当中巨木耸立,细看却是株盘曲虬结的铁海榕。
这海榕恐已有了上万年寿数,粗细不均的枝条纷纷从树冠顶端垂直扎进沙地,交织成一片密密麻麻罗网,再化生出新的根系,独木成林。那些看似柔软的根须,触手粗粝,比玄铁更坚韧,掰不折砍不断。用鱼叉猛斩上去,纵然金屑四溅,也纹丝难伤。
这么邪气森森令人望而生畏的破地方,就差在树干上刻着:此处是天牢。
拧身从海榕枝缝隙里钻进去,果然树根底下露出个半人高的洞窟,内中漆黑一片,入口被海藻层叠遮掩着,打眼望去很难察觉。
洞口虽然狭窄,仅容一人侧身而过,树窟窿里却别有洞天。
盘旋的阶梯向下垂直蜿蜒,曲折似没有尽头,不知转了多久才豁然开朗。这地牢非常宽阔,阶梯的尽头没有实地,玄色海波翻涌,如同深不见底的墨池。丢个贝壳进去,等了很久都听不见半点回音,若脚底一个没刹住,就会坠无底深渊。
和外面一团黑灯瞎火不同,牢洞中用以照明的,竟是鲛人鱼膏所制的避水长明灯。粗略数数,有十八盏左右。真是奢侈,连黑牢所用灯油都比龙宫寝殿设的还要多。
在夜叉族叛出东海之前,纯净芬芳的鲛人灯油一向是龙主对属国最高礼遇的厚赐,唯有适逢重大节庆或夜叉们立下卓著战功时,才用来颁作嘉赏。除了天赋异禀的东海鲛人,雕题的尸体根本无法炼制出长明不灭的鱼膏,而北溟鲛族只有丑陋凶顽的雕题,这些灯油是从哪儿来的?
额头冷汗泠泠,仿佛突然碰触到一点谜团中飘忽不定的端倪,却又抓不紧、牵不牢,无法看得更清晰。
借着长明灯清润的银光极目望去,光滑的洞壁毫无落脚处,半空却密布施了咒术的树藤丝网,纵横勾连,倘不慎在跨越黑池时触碰,则牵一发动全身。黑池中散布着错落的梅花桩,看似杂乱无章,实则暗藏玄机。那些桩子通体赤红,依稀是万年珊瑚凿磨而成,有高有低,九宫八卦为形,纵横斜列皆九十九步到头,合九九归元之数,一旦踏错,不知会引发什么天雷地火。
珊瑚梅花桩的彼端,兀立一块方正石台,上面瘫软着团模糊白影。大垂的九条长尾呈扇形分开,每一条末端都被紧紧缠绕在一根海榕藤蔓上,悬挂吊起。九尾是涂山狐致命的罩门,一旦钳制住,即使四肢不被束缚也无济于事,所以他连人形都无力维持。
这就是春空化作手帕的小小幻术,会在那么个不合时宜的当口骤然消弭的原因。显然大垂一被掳进阗星城,就被打回原形直接镇压在铁海榕树根底下。他困囿于暗无天日的深海地牢,远比我以为的时间还要漫长。就在我昏头昏脑和狐族的死对头谈情说爱私订终身时,为顾全我安危而执意同行的大垂,正做着水族的阶下之囚,呼天不应叫地不灵,或许还受了许多意想不到的屈辱折磨。
洋流湍急,石台反射的冷光森森直刺进我眼里,晃得一片酸疼。那种全然陌生的感觉,如无数毒藤恣肆蔓延,搅得肺腑阵阵闷重翻腾。一念心魔难抑,这是否就是经书里所说的恶嗔怒与偏见心。涂山狐天性淡泊,不喜好勇斗狠,却绝非任由欺凌宰割的懦弱之辈。哥哥的武装童子阵队训里怎么写来着,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人若犯我,送他超生。
摸出胸口锦囊,将内中物事一股脑倒出,三枚乌黑发亮的弹丸滚落在掌心,滴溜溜打转。这是火烧离火宫大垂被掳走那天,我和姜夷相撞摔倒在地,顺手捡起的乌金炭。当时只想着,或许能从这些散落的碎炭上找到些许龙宫被突袭的线索,却不料还没来得及把证据条分缕析,就被夜来当堂反咬一口,诬我和大垂通敌。
凭我的本事,恐怕很难毫发无伤地闯过珊瑚梅花桩。乌金炭烧出的三昧真火避水,只需燃起一点儿苗子就能在顷刻间星火蔓延,用它来将这破树烧个灰飞烟灭,正是势单力薄之下最好的选择。内宫天牢走水,势必引得海夜叉惊忙扑救,便可伺机携大垂趁乱逃出城去。
正思量怎么搓起火来把这破树连根铲除,对面瘫软成泥的大垂却突然有了动静,甩一把乱糟糟打绺的白毛,挣扎起来嘻哈道:“终于来啦?小丫头片子,士别三日果真半点长进都没有,哎哎你先别忙点火,先晃晃脑袋,快!”
“……呃?为什么要晃脑袋,我脑袋怎么了?”被他那一声吓唬,吓得赶忙扭头四下看了看,树洞还是空寂如常,地牢毫无异状,也并没倒霉到被巡逻的海夜叉误打误撞闯进来。
好大垂,一张臭嘴,被折腾个半死还时刻不忘插刀:“脑仁儿里装了那么多水,居然没听到哗啦啦的响声?哎哟喂,能迟钝成这样也算不容易。”
孤身入敌巢抢狐狸这要命的活计,实乃生平头一遭,本就紧张得不行,再平白挨上一顿挤对,忍不住瞬间就要炸火:“谁迟钝谁被逮,姑奶奶就算有水,也是神仙水!”
“你看你看,心眼儿小吧脾气还大,虽然瘦得干巴了一点,也不要总是用奓毛来改变身材嘛。那神仙水有没有告诉姑奶奶,这铁海榕树藤可是绑着小爷我九条尾巴啊,要都被一把火烧个干净,殃及池鱼了,你……你……你打算怎么赔?海夜叉的地盘,要杀人放火我都不反对,你好歹想个法子先给我解开成不成啊?”
话虽难听,理却正经。施过法术的藤蔓已经密密麻麻紧缠住大垂九条狐尾,一旦榕树被焚,火势难免不蔓延到他身上。我只顾救人心切,差点弄巧成拙,反倒害了他,顿感万分羞惭:“这个这个……真不好意思,是我性子急了点……没考虑周全……”
这厮伸长了脖子嗷嚎一声,像只肚胖腰圆的大肥蜘蛛,在石台子上百无聊赖地打滚:“性子急?那你咋不急着赶去投胎呢?”
要救出大垂,这遍地阴森可怖的九宫梅花桩,不想闯也得闯。只有越过黑池靠近石台,才能先设法把他和树藤缠绑作一处的命门从虎口掏出来。
摸摸索索找到这天牢就耽搁了不少工夫,事情宜早不宜迟,遂咬牙提起一口仙气护体,就要凌波点水而去。
“这就要过来了?哎哎等等,我跟你讲,看见最粗的那几根珊瑚桩没?七高三矮,分别在你左前两步,右前四步,正前……”
在涂山念书的辰光,大垂虽门门功课垫底,唯术数易理学得比我略好那么点儿,眼下矬子里拔出他这么个将军,也只好死马当成活马信。照着他老人家谆谆指教轻轻一跃,刚稳当落在左前两步那根异军突起的桩柱上,耳边突然滚过巨大轰鸣,脚底黑涛滚滚翻涌,所有珊瑚桩都开始猛地往下沉。
最后看到的景象,是大垂一双白眼翻得像夜空中最晶莹的那朵雪花。不对,两朵。
“涂幼棠,我想说的是,那几根桩子,不能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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