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庆延年早已有所准备的。他甚至准备有朝一日会和声威赫赫的白定侯一家兵刃相见,他虽是一介文官,但府邸里的种种设置,足够应付可能的兵乱。他家的围墙,只比宫墙矮上一尺,墙内有暗河,墙下有百来个武士昼夜巡逻。其戒备森严,并不亚于青王的寝宫。一般的军队想要偷袭,几乎是不可能的。他比较不明白的是,白定侯此次入今,就只带了很少的一点点人马。他的目光落在了他们的指南车上,据称是献给青王的玩意儿。派去的探子回来说,那车颇有些机巧,除了一个叫修若的神秘少年会指挥车队,其它人都不怎么说得出所以然来。首辅皱起了眉头。他好像狗一样嗅到了暴风雨来之前的潮湿气,但徘徊良久,却不知道风从哪里吹来。他命令绵州老家的人加强防备,府邸中也增设了卫兵。然而这些都不是重点。他想,如果青王要对他下手,可能会将他诱入宫中。他在宫中眼线不少,但是海疆来的武士却不在监视的计划之中。在青夔国并不算太长的几百年历史上,类似的故事已经上演过很多回,一点都不新鲜。所以,每当庆延年接到青王要他进宫的旨意时,不免开始想象着这样的情形:自己孤身一人在大厅上,青王掷杯为号,四面埋伏下的海疆武士忽然杀出来,将他砍死于刀斧下。次日他和他的一家人被宣布谋反,男子都被砍下头颅,挂在城墙上,女人们被卖作婢女和官妓。盘旋着这样的念头,首辅终日沉浸在焦灼中,白发又新添了几片。他利用各种名目进宫,探望自己的孙女,并且暗示她向青王施加影响。庆洛如觉得自己拉不下这个颜面。入宫不过才两个月,她已经了解了很多秘密,学会了很多东西。可是她还是拉不下颜面来替自己的祖父说项。清任越是宠爱她,把她像一个小女孩那样放在膝上,她便越是难以开口,仿佛这样的事情不仅玷污了她对青王的仰慕,更加玷污了青王对她的宠溺。而且,明朗如她,也渐渐看出,王的宠溺是那么的不可靠。清任望着她微笑的时候,他的目光从来不曾与她相遇,而是落在了某个不知名的遥远彼方。有时候,她会在夜里醒来对着床帐上的绣纹出神。清任睡在她的身边,面色凝重。她知道他的梦里面,并没有她的身影。然而她也知道,有这样的感觉,她不能对任何人提起。她只会找到一个无人的角落,暗自哭泣。庆延年看出自己的孙女的性情,也觉得难以勉强,渐渐意兴阑珊。也许等庆洛如年纪再大一点儿,等她多面对几次阴谋和生死,她就明白该如何去做了。然而今天,他提出做作为首辅,他应该跟着青王去出席春明别馆的白氏家宴,并要求庆洛如向青王说项,庆洛如竟然说连她自己都不被允许参加。这个时候,他终于开始感到彻骨的寒冷。庆洛如不知道事情严峻,她只是为了王对她的不在意而伤心,为了不能满足祖父的愿望而内疚。然而她的祖父知道。已经没有机会再等了。黄昏幽暗,阴影从青砖地上慢慢地升起。朱宣做完祷告,关上神堂的大门然后去睡觉。这时候他看见门外有人影徘徊。常有远近的百姓为求巫姑的一次占卜一次祝祷,而悄悄地潜入神殿,在神堂外苦苦守候,一守就是几天几夜。朱宣怕被来人看见,连忙躲到窗后。正欲通报巫姑。却见巫姑不知何时,已经守在了门廊上。来人的影子黑沉沉的,披了一件看上去相当厚重的巨大斗篷,如同鬼魅一般。朱宣不觉吃了一惊。当他看清斗篷下面一张苍白得有些虚浮的脸,顿时明白了:“首辅大人……”作为青夔国的首辅,庆延年经常随侍青王青夔后进出神堂。但却是从未单独前来,更不要说是这种秘密的造访。即使像朱宣这样不问世事的巫师,也很清楚巫姑和首辅是长久的敌人。巫姑大约已经收到了密函,所以对首辅的造访毫不惊疑。在后院的密室里,巫姑请首辅坐下,然后吩咐侍女倒茶去。平日有客来访,朱宣都会自动地回到自己的小屋中去。然而这一次,对于首辅大人的强烈的好奇心,使得他留了下来,躲到了帘幕之后。巫姑也许会察觉,但是这种紧要时刻,她无暇揭穿他。“想来巫姑清楚我的来意。”庆延年先开口了。巫姑道:“我虽然明了你的来意,却无法给你任何帮助。我不过是一介神官,不能干预俗务的。大人恐怕要失望了。”庆延年含笑道:“巫姑既然同意下官造访,就没有不干俗务的道理。下官又怎么可能失望呢?”巫姑微微摇头:“庆大人,你恐怕有些误会了。其实——我对青王的影响力,不如你想象得那么强大。”“哦?这还真是在我的判断之外。”庆延年道,“那么,除了巫姑您,谁对青王的影响力最大呢?”这话说得十分露骨,且无法回答。巫姑不由得皱皱眉,并不搭理他。“神巫,你我素来不合,这也是无须讳言的。”隔了一会儿,庆延年叹声道,“眼前我庆氏有难,朝中可施援手者排得出好几个。何以我不去找别人,却偏偏不怕碰钉子,找到巫姑您的头上来——巫姑想不想知道呢?”巫姑暗自生气。她根本不想帮助庆延年,之所以允许他前来拜访,就是好奇于他要提出的条件。——这一点也被他给说中了。不过,庆延年总算是官场多年的老狐狸,有什么瞒得过他呢?且听他说说看。“下官听说,春妃白氏的兄长白希夷,带来了一个奇怪的车队。带领这个车队的是一个好生英武的年轻人。据说是白希夷的养子,叫做修若。白希夷父子,此次入京是有大动作的,亲生儿子一个不带,却带了这么一个养子。”巫姑低头玩着杯里漂浮着的茶叶,她渐渐品出了庆延年的意思,遂顺着他说:“白希夷下面嫡出的儿子有三个,算上庶出的子女就有十来个了。而白希夷的兄弟旁支也是人丁兴旺——他家又不怕无后,收这个义子做什么?”庆延年道:“外面盛传的说法,那孩子是九嶷逃往海上的难民,襁褓里父母具亡,扔在路上,被路过的白夫人捡了去的。”巫姑和庆延年对视一眼。这显然是白家为了掩人耳目放出来的说法。被大户人家捡去的婴孩不是没有,不过一般都是当作家奴养育,当作养子便有些不可思议,更何况这养子在白家的地位隐然比亲生儿子还高。唯一的解释,便是修若有着不凡的出身。巫姑的心思转得很快,她忽然惶恐了起来。庆延年当然看出了巫姑的变化,他咳了一声,补充道:“这个孩子的年龄还是个谜,不过,应该不小于二十岁吧?”二十年前,正是庆延年的女儿庆拂兰权倾后宫的时候。“赤乐太子案”之后,秋妃发疯,庆后幽闭。事情的真相,虽然外人不得而知,不过眼前的两个人却是心照不宣。当年正是巫姑帮助青王揭开了庆后谋害怀孕后妃的真相,她因此也与庆延年结怨的。那么说来,当初春妃也有王子,为了避开庆后的谋害,就把修若送回娘家教养?然而,春妃有能力生下孩子吗?巫姑不由得想着。据她所知,青王并不把她当作妻妾对待。不过这种疑问,却不是她能够问得出口的。也有可能是哪个无名的宫人所生,被春妃留养。后宫佳丽无数,青王宠幸过哪一个,谁也盘查不过来。如今庆后死了,春妃在大松一口气之后,要让她的王子夺回太子之位。巫姑虽有些不快,却也不觉得这是件坏事。庆延年好不容易把庆家的另一个女孩儿推到青王面前,凭空里冒出一个修若出来,他的处境又变得莫测了。但这和她又有什么关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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